奧陶紀

AO3:Ordovician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进巨][艾利]朗读者 十

新年快乐(

=======


 

一九六零年一月二十四日,法国全境大雪。

雪带着一种情非得已的从容,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西欧平原的每一寸土地上。雪落在贡布雷教堂钟楼的尖顶上,落在卢瓦尔河冰冷的波浪中,落在阿尔卑斯山起伏的山麓间。它降落在每一个人的故乡,落在每一个能勾起一段回忆的地方。雪从一片扑朔迷离的灰白中纷落,带着几分自我牺牲式的温柔,埋葬了这片大地上的所有不洁,所有丑恶。每一朵细小的雪花都是这样一只冰冷而温顺的精灵,它们无声地拥抱在一起,将世界包容在一片纯净无垢的飞白之下。

在阿尔萨斯省中部小镇科尔马,一座黝黑而古老的哥特式建筑正沉默地伫立在郊外的漫天飞雪中。积雪的点缀并未减少这所前修道院的威严与禁锢,两侧的扶墙和尖塔就像两排嶙峋的铁栏,将建筑封锁在幽闭与孤羁之中。一只无处觅食的乌鸦无力地啼叫几声,自塔顶飞至旁边的树梢,消失在密林深处。雪地上,一串新鲜的脚印从林间小道上径直拐出,在紧闭的大门前迂回几圈后,隐没于侧门的石阶旁。

雪势又密集了些。一阵寒风过后,雪片纷纷地变大了,在高空中打着旋儿,扑簌撞击着结满冰花的窗扇。一片剔透的雪花在风的裹挟下飘向其中一扇窗户,从未关严的窗缝中钻了进去,悄悄落在一只正在沉睡的手上。

伏在桌上睡着的黑发男人脸上有种疲倦的安然。他的脸逆着光,脸上岁月的痕迹被朦胧的光线柔化了,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年轻。他为忽然沁入手背的凉意所惊扰,微微颦起两条细瘦的眉,睁开眼望着那片正在渐渐消融的雪花。

他在给艾伦写第二封回信的时候睡着了,钢笔掉在信纸上,将纸洇出了一片青蓝。在那片蓝色的周围隐隐辨得出他刚写下的字迹:

“我的小艾伦,巴黎一切都还好吗?这里一直在下雪。前几天电路系统出了些问题,我在晚间要点上蜡烛才能看你的信。这样的天气里一定没有火车——因此不必着急来看我……谢谢你寄来的磁带。它们让我感到平静。近来我常想,假如上帝真的存在,那他必定是为了让我遇见你才使我活下来的……”

午睡是神秘而绵长的。它令人坠入一种暂时性的记忆失序中,醒来时总难免半刻恍然。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在刚刚的梦境中他依然年轻,没有伤病,也没有背负耻辱。左臂压得酸麻,铁门开合的动静突兀而遥远。一个声音告知他有人前来探视。他愣着,维持着半伏在桌上的姿势。

像从一个梦境跌入到另一个梦境似的,他于恍惚中起身,披上外衣,匆匆走向等待他的人。通往会见室的走廊狭长而幽暗,成排的柳叶窗外只见皑皑白雪。雪幕中有个淡薄、模糊的男人的倒影,像是行走在监牢之外的另一个他自己:自由,但却没有根基,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在大雪之中。他的心脏酸楚地跳着,为一种难以置信的快乐而惴惴不安。他感到呼吸困难——左胸那切除过的肺叶无法供应足够的氧气。有人搀起他的胳膊。他的双眼从短促的黑暗中醒来,手心沁出凉凉的虚汗。

 

这一定是个梦——他通过半敞着的门看见艾伦的背影时这样想。年轻人那厚实了许多的肩膀让他感到有点陌生。他似乎等了不短的时间,因为他正不停地绞着自己架在桌面上的双手——那是一个他感到苦恼时常做的动作。他穿了件学生气十足的浅色V领毛衣,脚下放着一个衣箱。他在后面悄悄注视了他一会儿才走上前去。

艾伦在发现他的到来之后立刻站了起来,激动地睁大双眼——欣喜、惊讶、爱怜在他的眼里一闪而过,年轻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几下,在不知所措的静默蔓延开之前,绽放出一个令他安心的微笑。

他在对面拘谨地坐下,低着头,双手交扣在桌沿上。他迟迟未敢正眼去看他——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去承载他们重逢以来的首度对视。即便这样,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艾伦那热切注视着他的目光,并因这目光而脸颊发烫。他盯着面前的那片桌子,以及对面艾伦那交握着的双手——那双手正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利维尔——”

他听见艾伦小心翼翼而又充满柔情的呼唤。他抬起头,联结上他的视线。

清透的绿色眼眸里盈满了点点水光,他笑着,充满幸福。但他深知那并不是从前那个单纯、快乐的年轻男孩脸上延续下来的笑,两团同样明朗的笑容之间,横陈着一段长达四年的、因他而生的黯淡。然而此刻,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并充分理解了痛苦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耀眼动人,这笑脸上焕发的熠熠神采几乎驱散了房间里的所有阴暗。

艾伦这样笑着,将双手伸到桌子中间,朝他黑头发的恋人摊开手掌。

他这才在对方渴望的眼神中将自己清瘦的双手慢慢递到那双年轻、温暖的手里。触碰的一刹那,一个微小的碎裂声响起,那是时空的枷锁被挣断的声音——时间在飞速地倒流,他们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诀别的时刻,霞光不再消逝,有轨电车倒退了回来,拥抱从未停止。

“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呢,利维尔。”

他握紧他的手,笑容中带着一种复归初始的纯粹。

他则心中一阵揪痛,重新低下头去。

“艾伦,”他轻声说,“你能……你愿意原谅我吗?”

绿眼睛里的水光怔了一怔。他没说话,而是牵过他的手,缓缓低下头,将嘴唇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湿漉漉的睫毛不时蹭上他的皮肤,他被他捧在手心里持续地亲吻着,头晕目眩。他用嘴唇呵护着他手上的每一寸肌肤,将吻长久而虔诚地停留在他每一根手指的指甲上。他吻着他已不存在的伤口,温柔而又心痛。他的吻令他的头颈间泛起了酥痒,令他的足尖勾了起来,令他全身一阵阵瘫软。他觉得自己的十根手指乃至整副身躯都已融化在了他的嘴唇下,融化在一团不分你我的旖旎之中。

窗外,雪仍在飘零。一个个雪的精灵在风的拂带下驻足窗前,在结满冰棱的玻璃上互相推挤着它们六角形的翅膀,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情景。年轻人正将对面男人的双手放在自己的颈间暖着,在对方的一阵阵羞赧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然私语。窗棂上的旧雪落了,新雪继续堆积上来。屋子里的光线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当暖流自手心传遍他的全身时,他才终于确信这不是一场梦,一场即将在心悸中惊醒的午睡中的梦。艾伦的一切——他的轮廓,温度,声音,都是真实的,可以触得到的。他的手紧贴着他的脖颈,那些话语正在他的掌心颤动。他听见他在自责:他说他来得晚了,他本该早一点克服大雪的阻挠;他说这里冷得出乎他的预料,他给他捎来的衣物还是不够多;他说发现他的手冻红肿了,下次一定会给他带些治冻伤的药来;他说他现在幸福得不知说些什么好——他从未敢想象有一天还能再次见到他,像这样面对着面,手里握着他的手。

这样就足够了,他想,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沉溺在他的温暖里,陶醉在他的声音里。他细细端详着他的脸,仿佛想从这样的凝视中寻回那些曾经错失的岁月。他的小恋人长大了,脸上有了一种日耳曼式的俊美,眉眼间比从前多了几分刚强,但仍不失年轻人的柔和与圆润。他的拇指颤悠悠地划过他挺拔的眉锋,抚平了他眉端的纠葛,在他的眼角流连着不忍离去。艾伦在他的抚摸下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那座小城的温柔与恬静,想起内卡河悠悠流淌的河水与俾斯麦广场的有轨电车站。他发现如今他怀念那里甚至胜于自己的家乡——是那座城市给了他容身之所,也是那座城市让他遇到了艾伦。如果世上还存在一个能够作为归宿的地方,他希望那是海德堡。他想问问他那里是否还是老样子,但最终还是缄口未言。那里也许已经成了艾伦的一块伤心之地——他爱的人都是在那里离他而去的。他该对他说什么好呢?这个曾被他深重地伤害过,现在却在用血液的温度为他取暖的年轻人,这个始终谅解他、相信他的小爱人。

他想起自己老了,他的发缝间隐约可见少许银丝,他的手指根部已经布满苍桑的细纹。仿佛羞于再看到自己的倦怠与艾伦的蓬勃之间的对比似的,他将自己的双手撤了回来,轻轻地笑了笑。

“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重新握住他的手。

“以后我每个月都过来看你,好吗?”

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有点了点头。他意识到,这个不到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自愿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奇特而又艰辛的人生道路:用大半生的时间陪伴一个身陷囹圄的人度过他的余生。他设想他们两人的未来,一些惨淡但又是必然的结局便映入他的脑海。他想对他说,他还年轻,他今后的日子还那么长,如果有一天他有机会,并且愿意选择去过自己的生活,那他会为他感到高兴——但他没有机会说出口。

“……两个月前,在等着你的回信的时候,我又回了一次海德堡。说来奇怪,当时我只是路过那里,可不知怎的却很想下车看看。我来到老城区四处游荡,不知不觉走就到了你住过的那栋楼跟前,就好像那个地方在冥冥之中召唤着我似的。那栋楼上的常青藤更密了,几乎盖住了你家的窗户,看得出那间屋子一直没有人住。一切都像中了魔法一样一直停留在你离开的那一刻。你知道吗,那一天,从那扇密闭在绿荫丛中的窗户里,我觉得我看到了某种未来……我生活中的空白因你的归来而得以填补的未来。我觉得那里的一切都在等待着你,等你回去重新开启它们。你愿意相信吗?我们是可以回到过去的,我们一定可以办得到的……”

他在心中默默长叹。事到如今,还何需去在乎他将拥有的是什么样的未来呢。此刻他正与艾伦在一起——这温情得不可思议的时刻正真切地发生着,并终将化作谁也无法夺走的记忆,炼入他的生命。他低头去望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他们的手指正紧扣在彼此的指缝间,看上去就像是两只手在相互拥抱着一样。他感到艾伦的手心变得湿乎乎的。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一定会的……”

他以一种肃穆得近乎痛苦的语调向他许诺道。

他苦笑了:“我从没考虑过出狱后的事情。”

那太遥远了。他是活不过那些年头的,他很清楚这一点。

当抬头再去望艾伦的时候,他愣住了。

印象中本应年轻得留不住一丝忧愁的脸庞上,出现了一种超乎年龄的、因反复思虑某件心事而产生的持重,那是业已主动担起某样不可能完成的重任时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体贴使他保持沉默。他没有答话,只是带着一种庄严的爱意凝视他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艾伦眼中那片平和的绿像一湾温暖的海水一样包裹了他的灵魂。他的眼泪涌了上来。

我究竟有哪里值得你如此爱我,如此待我呢。

“就算你不那样做,”他笑了,泪中带笑:“我这一生也已经没有遗憾了……”

 

当房门被打开时,他们仍相拥在一起。绵长的吻在情人的嘴唇间复生,慰疗着五年来横陈在两人心头的创口。他们抱得那么紧,那么严密,就像他们的躯体是为了契合彼此的形状而生似的。他们静静地、久久地拥抱着对方,谁也不肯率先放手,直到周围的人不得不将他们分开。


tbc.



========

一至三章有部分修改(


评论(61)
热度(314)

© 奧陶紀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