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陶紀

AO3:Ordovician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进巨][艾利]朗读者 九

朗读者

 

 

看着地板中央的那片光亮,他明白这一天又到了正午时分。 

此时正值严冬,正是光照最稀缺的时节。每天九点钟过后,日光才姗姗洒下,将一道微薄的光亮投射在房间左上角的墙缝间。随着时间推进,这道光会一寸寸下移,在正午到达地板中央,继而又爬升,于午后四点淡出在房间的右上角。每天,阳光用六小时的时间在房间里画出一道巨大的U形抛物线,整个房间就像是一座日晷,墙上的一些微小痕迹(污迹,钉子,凹痕)则充当了日晷不等长的刻度。那片光亮就像指针般在这座日晷上缓慢移动着,保持着时间本身所特有的永恒的单调。

他追踪着那片光亮的位置,仿佛掐着秒表——只有在这阳光出没的六小时之内,他才有判断时间的自信。这很重要,因为他需要确定自己在什么时间做了什么事情,此刻尤其是这样。

他下床,从水管里接了半杯冷水放在桌上,以便让阳光将它晒得暖些,待会儿他喝下去的时候就能更舒服一些。阳光将水照得晶透莹亮,一些微小的杂质颗粒在水中做着纷乱冗缓的布朗运动,恰和阳光下飞舞着的微尘节拍同步。但不一会儿,水中的那些便安静下来,无声无息地沉没水底,他想它们大概是溺亡在水里了。

他回到床上,小心地从枕头下取出一个玻璃药瓶,拿到眼前检视。

一粒胶囊静静躺在药瓶底部,透过光线,内部的药粉隐隐若现。它保存完好,没有破损,也没有受潮。他眯起眼睛,用指甲在瓶壁上轻轻敲打两下,算是对它施以象征性的处罚——

在它夺去他的生命之前。

 

这是一个考虑已久的决定。早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做好了这个打算。自杀,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为了获得自由,为了用未来二十四年的屈辱时光,换回曾经活过的所有岁月的尊严。他决定自杀以示反抗——他要告诉这个荒诞的世界,他拒绝它强加给他的命运,拒绝被它们继续捉弄和奴役下去。

只有这样做才符合他的天性,只有这样,他才感到他又做回了那个真正的自己,那个骄傲的,性情刚烈的,连党卫队军官的脸都敢于唾弃的利维尔。他要告诉他们,他虽然不是胜利者,但也绝没有败在他们手上。

氰化钾在这方面无疑具有最出众的功效,只需几百毫克就能在10秒内解决问题。其实一切早就见分晓了——从他成功地把它带进监狱的那一刻起,他就拥有了这种自绝的保障。

就让他在这条通往自由的秘径被发现之前,使用掉它吧。他等不下去了,也无力再活下去了。

他取出那粒胶囊,打开,将那堆白色的粉末倒入水中。

几小时后,当那些人破开牢房的门,看到一具垂首僵坐床头,面色泛着潮红的尸体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定不会比罗马人攻进马萨达城时的表情更有看头。所以他也不不屑于看。

 

似乎是感觉到大限将至,他的身体内有一样不听话的东西开始凄厉地叫喊起来。它用尽全力挣扎着,抱住他向前迈进的腿,提醒他,他的心中还存有某种执念,某个未竟的愿望……它哀求他再等等,因为一年的空等还说明不了什么……

他将它一脚踢开,端起了杯子。

晃动着的水面映出他那张心力交瘁的脸。

此时,像所有生命行将结束的人那样,他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斯特拉斯堡瓦蓝如镜的运河;蒙马特区雾霭沉沉的街道;天空中呼啸而过的德国飞机;同伴们那一张张个性鲜明的、褪了色的脸;摇篮般晃动着的有轨电车车厢;法院门外朝他投掷石块的人群;一双哭泣的苦艾酒色的眼睛。 

他颤抖了一下,避开那双眼睛,将水杯递到唇边。一股苦杏仁的清香弥漫开来,他合上双目……

 

 

倏地,像枯叶落地的声音惊扰了泥土的倦梦,他的动作被一声奇异的轻响打断。那是纸张滑过地面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本身就是一场梦。在无边的静谧中,这细小的声音被放大了数倍,久久回荡在屋子里,它的余响化作一面巨大的纱帷,自虚空中徐徐飘落,轻柔地披挂在他的头顶。

他撩起那层纱,疑惑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封信刚从门缝下被塞了进来,带着冬日的一丝余寒,静静躺在门前的地板上。

再三确认那不是他的幻觉之后,他才放下水杯,走到门口,异常谨慎地朝那封信伸出手——就好像它也拥有着胆怯的生命,一旦受到惊吓就会马上缩回到门缝外面似的。

他拾起它,像拾起一片羽毛——与它刚刚造成了如此重大转折的份量相比,它的质量简直轻得不可思议。

他端详这封信。信封已经旧了,边角都磨出了毛边,从纸的皴皱和折损程度可以见得它是经过了多少次辗转才到达这里的。邮票上加盖的寄送日期是一个月前,信封底部印有巴黎索尔邦大学的标志和地址,信封正面用大写字母端端正正写着他的全名。右下角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个姓名缩写攫住了他的视线:

E. Jäger

他的大脑一瞬间陷入空白,竟丧失了下达下一步指令的能力。他的双手只好越过大脑的掌控,自行做出一系列机械性的动作: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但也因此这些动作没有一样能做得合格——他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笨拙过,也从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

他就像个初识读写的人那样,一字一句地读着这封信:

 

“利维尔:

你还好吗?

请原谅我贸然给你写了这封信,因为我实在无法再等待下去了。不知上次我给你寄的朗读磁带你是否喜欢?虽然那篇文章听上去稍嫌枯燥,但却是我最想读给此时的你听的。但愿你收到它的时候不会感到有点儿奇怪——为你朗读已经成了我的自然而然的习惯,我想,也许这是重新开启你我之间的交流的最好方式。请告诉我你听到它们的感受好吗?从今往后,我还会寄更多的朗读磁带给你,请权将它们当做我敬献给你的礼物。如果你真的能够喜欢,那我必将万分欢喜。

利维尔,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火车上,路过阿尔萨斯地区起伏的群山。它们真美,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要美。这几年来,我时常在旅途中欣赏它们,我已见过它们在四季中不同的风光,很难说我更喜欢哪一种——知道吗,在我凝视那些青山的时候,我头脑中想到的都是你的脸。这里是你的故乡,这里的水土孕育了你。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我不得不发狂般地爱着这片土地。它们的美和你的美如出一辙,清俊,英秀,即使在严冬也风骨永存。

知道吗,利维尔,这几年间,我一直生活在你的国家里。我去了巴黎读大学,期间走遍了法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我不敢说我已经多么了解这个国家,可我发自内心地喜爱它,也真切地理解你在过去那些年里为什么如此想念它。它的确值得你去忠贞和热爱,就像你永远值得我去忠贞和热爱一样。说起来你也许不会相信,当初我去巴黎就是为了寻找你。我抱着一种最卑微、最不理智的期冀,把与你相见的最后一丝希望托付给了偶然。可就是这千万分之一的偶然性,竟让我们真的重新相遇了,但也是因为我在不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不合事宜的地点,才让你加倍承受了本不该属于你的沉重代价。

利维尔,阔别许久,我首先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愿意相信你。即使这世上所有人都认为你有罪,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因为我能看出你对那个国家的感情是多么深厚。也许你没有察觉,那时每当我用你的语言为你读书的时候,你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特殊的微笑。我从未在朗读以外的任何时刻见过你那样的表情。你的笑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怀想,眷恋,惆怅,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人回忆他幼年的生活——我的经历使我特别能够读懂你的那种神情。

所以我不相信你会背叛你的祖国。我不管这是不是一种感情用事,也不在乎这是不是一个法律学习者该有的思考方式,但我在这件事上更愿意相信我自己的经验和直觉。你不是说过吗?人们只能通过各自有限的了解去判定一个人,我现在相信你,恰恰是因为我比那些人了解你更多。我明白你走不快是因为你的肺受过伤,我知道你肋下的凹陷是它们折损过的痕迹,我知道你不喜欢阴暗的地方是因为你被囚禁过……利维尔,当我在法庭上听到你讲述你的过去的时候,我对你过往的所有疑虑和长久以来的心结就都在一阵令我撕心裂肺的哀痛中烟消云散。我终于能明白你为什么对我百般隐瞒你的经历。这个世界亏欠你太多。一想到你曾遭受过那样的对待,我就不禁心痛得浑身颤抖,我恨他们,甚至恨我自己,因为我身上流着和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们相同的血液……

利维尔,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思念。在我故乡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能寻到你的踪迹。看到燕子乌黑的翅膀,我就想起你的黑发;看到远山苍蓝的雾影,我就想起你的眼眸。忘记你对我来说简直是比死去还困难的事情。在离开德国之前,我在老城区河对岸的山上种下了一棵树,在树上刻下了你的名字。这样,那座城市里与你有关的所有回忆就能够保存在那个刻痕里,并和那棵树的生命一起长久地延续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当我回忆往昔的时候,我能想起的都是你带给我的快乐。也许是我的天性让我更容易记住快乐的事吧。其实我一直感谢命运让我遇到了你。那一年,你就像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一样托起我虚弱的脸,为我遮挡了冰冷的大雨。你用你的身心宠溺我,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你让我得到了我的同龄人绝对无法领受的东西,你给了我一份与众不同的成年人的爱……我曾为能够和你在一起而骄傲,现在更为曾经被你爱过而骄傲。利维尔,如果你也曾为这件事而自责的话,就请连我也一起责备吧!这件事是我们两人一起做下的,我理应承受属于我的那一份后果,因为导致这种结果的,更多是因为我的执意坚持。我痛苦过,但我不曾后悔过。更何况痛苦是必不可少的,它会让人成长。在你走后的那四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波折,我的父亲去世了,我的妹妹远走他乡,我孑然一身,但我发现我已不那么容易被击倒。你的离开让我获得了这种坚韧,让我明白活下去的形式和理由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利维尔,你曾经说过你爱我。为了这句话,我曾发誓一定要重新找到你。现在,我终于能够再次和你见面了……你在还像从前那样爱着我吗?你还愿意继续爱我吗?

请记住我会一直等待着你,等待着你的回答。

你永远都是我此生最爱、最敬佩的人。

 

你永远的朗读者

 艾伦·耶格尔”

 

 

 

他是日落时分从昏厥中醒来的。他面朝下倒伏在枕头上,手中紧紧捏着那张信纸。他将这信小心地折好,放在唇边长久地吻着。满脸的泪痕早已干透,盐分在皮肤表面结成了一层壳,随着他眨眼的动作皲裂开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尊刚刚破解了魔咒的石像,在分崩离析中获得了新生。

 

他在晚饭过后取回了艾伦寄来的包裹。其实包裹早在三个月前就送到了,但因为收件人的字迹被雨淋湿得无法辨认而被遗忘在了角落里。信件收管员在他的狠戾注视下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了它,那同样是从索尔邦大学寄出的——比他预想的要沉一些。

他拆开包装的时候发现艾伦除了磁带还给他寄了一个小型录音机。这个细心的孩子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两节备用电池。磁带的标签纸上写着“《西西弗神话》,阿尔贝·加缪”。

他将磁带放入录音机,端坐着,对它行注目礼。然后他用一根冰凉的指头试探着按下播放键。短暂的嘈杂声过后,一个男性的声音响了起来: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

他刷地按下暂停键,心脏突突地跳了几下。在这个一直安静得滴水声都嫌吵人的屋子里,突然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他竟一时间无法适应。顿了几秒,他才重新按下播放键——

“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慢慢地,那个声音最初的陌生感消退了。他从那个经过复制后发生了一部分失真的声音里,辨出了艾伦发音的习惯和语气。那是艾伦的声音,他在透过磁带运转的沙沙声和录音时夹带的嘈杂声对他说着话,音色还是那样低低的,柔柔的,那么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吵到他的耳朵。

他不由得向前探去身子,用手轻轻抚摸起那个录音机,好像这样就能够触碰到那张透过磁带对他低语的嘴似的——

“当对大地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巨大的悲痛是难以承担的重负。但是,雄辩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会衰竭。”

他感到艾伦在用他动听的声音对他循循善诱。他用一种最柔和的语调哄着他,诱导着他将这篇艰深的教诲继续聆听下去。他读得不快,在适当的时候还会稍稍停顿一下,好像在等待他消化那些句子。

“尽管我历尽艰难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邃伟大,因而我认为我是幸福的……就这样,他确信一切人事皆有人道的根源,就像渴望见天日并知道黑夜无尽头的盲人永远在前进……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

他听着,听着,心里慢慢生出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些普普通通的夏日里的某个寻常的早晨。他在那些早晨寻常地醒来,看见窗口洒进寻常的阳光,明亮,但不刺眼。一切都是那样淡淡的,平平常常的,但某种平实的幸福就蕴含在其中——就像艾伦此时的声音,就像他在读着的这些话语,都那么平和朴实,但让人觉得温暖。

他将那盘磁带倒带,重新播放。他将录音机放在枕边,闭上眼躺下。他想象自己正身处在当年那间小屋子里,身边是十五岁的艾伦,他在朗读,他在听。书本搭在他的胸前,他的手指轻轻抓挠着艾伦的头发,男孩的声音夹带着阵阵低颤——呓语般的低喃穿越了时空,流泻进他此时为自己构想的幻境里。

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到艾伦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们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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