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陶紀

AO3:Ordovician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进巨/艾利/沉静如海#6

消失一年的我终于回来复键了(哈士奇.jpg

这一年里大半时间都是头脑一片空白,甚至连思绪都没有,写作就更谈不上了,因此也慢慢没有了信心,不想面对卡了的文。现在状态逐渐好起来,觉得人还是应该在有条件的时候尽力而为(虽然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更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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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在王子街街头的十字路口站住脚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是偷偷溜出来的。今天是St’Andrews Day, Craigrockhart里的所有医生都放了假,利威尔也不例外。他本去了利威尔的房间找他,但被告知利威尔早在六点多钟就乘车出门了。他无从得知利威尔去了哪,心情说不出的沮丧,后悔没有提前几天和利威尔约好这一天的安排,尽管利威尔其实并没有义务腾出时间陪他。他索性搭郊区巴士来了爱丁堡市,打算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消磨掉一天的时间。

他在亚当·斯密的铜像前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往天光放亮的方向走。这座城市缺乏色彩,建筑大多是庄严的灰色和土黄卝色,只有天空的颜色称得上漂亮,让他想起一种自幼常见的印有耶格尔家纹章的淡蓝色信纸,只是没有信纸上带有的栀子花香。寒冷的大街上散发着冬天特有的煤灰味儿,走在路上的大多是妇女、孩子和上年纪的人——由于战争的缘故,整个英国的青壮年男性已经很少。艾伦沿街边慢慢走着,尽量拉低帽檐,但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十分受人瞩目:市民们怀着敬意打量这位年轻俊俏的军人,仿佛他周卝身萦绕着一圈荣耀的光环。路过的年轻女人则不时向他抛来飞吻,甚至有个头戴平顶帽、发辫上散发着香气的姑娘给他递了一枝玫瑰。

这一切并不令艾伦高兴。他为自己身上的军装太过惹眼而烦恼,后悔没穿便服出来。实际上他带在身边的唯一一套便服也已经不合身了,经过了一年多的战场生活,他的身材变得意想不到的健壮,再不能顺顺当当塞卝进少年时期的衣卝裤里。那身衣裳是他母亲为他准备的,他曾一度无法卝理解一个已经成为军人的的男人还能在什么地方用得着便装,因为他确信自己会穿着军装出发,上阵,也会穿着军装下葬。

然而现在就算他换回那身普通人的衣服也无济于事了。不论是蓝天、阳光,食物的香气,还是戴平顶帽的姑娘,都唤不起他的任何感情和兴趣。他感到自己是在缓缓流动的影子中穿行,像个幽卝灵般与人间的一切格格不入。这些始终生活在后方和平中的人对发生在前线的事情一无所知,仿佛完全处于另一个世界,庸碌、拮据但快活的世界,艾伦·耶格尔也曾属于那个旧世界。然而如今他看着阳光下这平和的一切,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无尽的乏味与孤独。

这感觉和他第一次看到这条大街时类似。那时他在乘车前往Craigrockhart的途中,他暴躁,忧郁,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心中只有对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废人这件事的懊恼与不解。他厌恶同情,更厌恶赞美,遭受欺卝骗的愤怒令他面色阴沉,而长期的杀卝戮生涯在他脸上留下的狰狞痕迹让他如此唾弃自己,以至于卝宁肯几星期不修面也不愿照一下镜子。最让他不愿承认的,是恐惧。似乎没有什么不能让他害怕的东西。他怕这座城市,汽车的引擎声让他身卝体打颤,人们齐刷刷射过来的目光令他呼吸急促,人行步道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他无法分清哪些是幻觉——死去的部下有时也混迹在人群中,身穿肮卝脏的军服,一双双覆盖灰土的眼珠直视着他。白天他怕声音,怕幻觉,怕与人接卝触,夜晚则怕梦境。他认定这是当初热切参战的那个艾伦·耶格尔应得的惩罚。

忽而一股柔情伴随着一阵茶叶的香气涌了上来。这是利威尔身上的味道。艾伦抬起头四下张望,期待能在某个瞬间看见那个瘦小的黑发男人的身影。当意识到这只是从某个普通茶叶店飘来的味道后,他找到一张长椅坐下,凝望来来往往的车辆发起呆来。

在遇到利威尔前,他从不觉得能得到救赎。神明已经随着昨日的世界死去,人类又是如此可恶和可悲,人拯救人简直是再荒谬不过的伪命题。医生们撬开他的嘴,为他治疗那本就完好无损的舌卝头与喉卝咙,也不过是为了修理好一架机器以便尽早返送战场。然而利威尔不同。在第一次见到利威尔时,他便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个小个子军官第一次出现在Craigrockhart的大厅,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苍白瘦小,同时又如此充满威严。他想,如果神真的还存在,那么他向神求索的救赎也不过就是利威尔。他迷恋着他的优雅和坚韧,依赖着他的温柔与力量。面对面的时候,他想捧起利威尔的双手亲卝吻;从噩梦中醒来时,他想抱着利威尔哭泣;在户外散步时,他却想将矮他一头的利威尔搂进怀中保护。如今他想要更多的触卝碰他,哪怕是无意之间的接卝触,就像之前一起打球时那样——为了能让他冰凉的手指多碰碰自己,他甚至不惜假装成一个蹩脚的高尔夫球手。

人会对自己的神产生情卝欲吗? 

艾伦仰起头,上空已是艳阳高照。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为自己此刻的闲散颓丧感到不可思议。他并非没在后方养过伤,但那时只是躯体的创伤,与那时相比,他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毁灭性和颠卝覆性的,像一座房屋轰然崩塌,然后再被一片片捡拾起来,摸索着拼接成原有的样子。利威尔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灵巧的手,但艾伦仍然无法变回原本的艾伦——这是必然的。于是他吸食着自己的心理医师给予他的所有,直到利威尔的一部分已经进入了他的躯壳,代替了那部分已经彻底失却在战场上的碎片。他不再狂卝热,暴躁也已经消解,只是对战争的愤怒与恐惧慢慢转化为巨大的悲哀。而这悲哀,定是为从前的自己所不齿的。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报童在不远处吆喝着卖当天的报纸。艾伦在这边坐下时,那孩子似乎就很注意他,慢慢向他徘徊着靠近。现在艾伦和他目光相接,他立刻像等到了机会似的走到艾伦跟前:“先生,要来份报纸吗?”

艾伦望见孩子手指上的冻疮,掏出两便士递给他。孩子却没有走,径直在艾伦身旁坐下,崇敬地端详他身上的军装。艾伦没去理会他,兀自翻看报纸,在某个版面上一眼扫到一则关于和谈的新闻。

“先生,你是从前线回来的吗?”艾伦听见报童问道。

他点点头,继续看报纸。报道中说下卝议卝院在昨天的会卝议中就是否该回应德国提出的停战请求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会卝议结束时仍没有结果。保守党坚决反卝对停战,而自卝由党拿不出足够充分的理由支持和谈,工党则一如既往地摇摆不定。艾伦在出席会卝议的的主要自卝由党骨卝干名单中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他大为惊讶,因为甚至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升迁的。

“您可以告诉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名军官吗?”

艾伦放下报纸,终于转过脸来看他。这是个稚气未脱的男孩,满脸雀斑,门牙少了一颗,额角还生着许多细软的茸毛。“你多大了?”艾伦问。

“十四。”孩子答。

“那么你是在问我伪卝造年龄入伍的诀窍咯?” 

“不,”孩子紧张地咧着嘴,“我只是有些着急,你看——”他指指艾伦捏住的那条新闻:“如果我再不快点成为士兵,就没机会了。”

“为什么这么想当兵?”

“我不想被他们看不起。”

艾伦没有问“他们”是谁。在这个到了年龄还不上战场就会被视作懦夫的年月,连女孩们都会给大街上没穿军装的成年男子递白羽毛。他紧闭嘴唇,半晌才淡淡地问道:“你喜欢杀卝人吗?”

他看到意料之中的惊愕出现在孩子脸上,继续说:“事实上,那就是士兵唯一的工作。不仅是敌人,还有自己人。”他顿了顿又说:“你的脸让我想起我的一名部下……他叫马尔科,也长了一脸雀斑,当兵前也是个卖报纸的,我想他当时最多也就十六岁……”他又盯着孩子的脸看了看,好像是在确认两者的相似度:“索姆河战役第一次冲锋的时候,他吓坏了,偷偷逃离了队伍。这不是不能理解,他才十六岁,还是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孩子。”他耸耸肩。 

“那后来呢?”报童问。

“我尽了我的职责,追了几百米把他抓了回来,然后当场打爆了他的脑袋。”说完,艾伦温和地看着报童,神情如同刚刚合上一本睡前读物。

对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跑开了,几张报纸掉在地上都没去回头捡。

一阵风将那几页报纸吹到远处。艾伦正打算起身离开,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艾伦?”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头,竟是利威尔。小个子男人正一袭黑衣站在他眼前,手里拄着一把弯柄雨伞,脸孔被阳光照得雪白,从他紧蹙着的双眉可以看出,他对在爱丁堡市中心碰见自己的病人这件事并不感到愉快。

“你今天出来,和拉尔小卝姐打过招呼了吗?”利威尔问。

艾伦摇摇头。

“你也没有按规定佩戴医院的胸牌。”利威尔略带责备地打量着他的前胸。

“我不想被当成精神病人看待。”艾伦说。

“是来和女孩子约会的?”利威尔低头打量艾伦的手:“那确实可以理解。”

“……什么?”艾伦顺着利威尔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手里仍捏着那支玫瑰花。他一时慌了手脚,干脆将玫瑰递给利威尔:“不,没有什么约会。这是一个卖花人送给我的。”说完他又觉得冒失,尴尬地低下头。

利威尔避开花茎上的尖刺,伸出两指拈着玫瑰花,抬头看看艾伦,眼中既不见欣喜,也没有质疑,只是简单地将花朵插卝进自己的外套扣眼里。

“艾伦,如果你想出来散心,可以提前向我申请。”

“我只是……突然想出来走走。”

“现在你应该已经走够了吧。”

艾伦嘴唇反复开合了几下,说:“你不在医院,我……很无聊。”

利威尔的眼神就像在说“是吗”。接着他说:“我来是为了帮朋友找一本书。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或者我现在叫车把你送回……”

“我当然跟你走。”

艾伦就这样和利威尔肩并肩地走在爱丁堡的大街上。他将利威尔让在人行道里侧走着,感觉余光里飘动着黑亮的头发。这副情景在十分钟前还只存在于艾伦的幻想中,现在成了事实,艾伦却并不觉得有多高兴,反而心情忐忑。利威尔显然并不在乎那朵玫瑰花,至少他没表现出在乎。让艾伦介意的是利威尔出现的时机,那时他正在跟报童谈话。利威尔在他身后站了多久?他说的话他全部都听到了吗?

迟疑令艾伦不自觉地放了慢脚步,而这反倒让这段同路看上去像一场两人之间的温馨散步。当然对心烦意乱的艾伦来说,这份温馨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晚上可能会有雨,我们得抓紧一些。”利威尔催促道。

他们走过了王子街最热闹的地段,从爱丁堡城堡对面的路口走进小路,七拐八拐之后便来到另一家叫做ВLack wells的旧书店,艾伦先一步上去为利威尔拉开了门。这间书店很大,藏书也很丰富,但书籍的陈列方式非常随意,许多旧书被不甚怜惜地成堆摞在地上,一只黑猫懒洋洋地趴在旧书堆上摇着尾巴。艾伦在浓郁的故纸气味中小心翼翼地跨过这些书架,生怕自己的皮靴碰坏这些脆弱的书籍。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去书店或图书馆是什么时候了,如今只觉得自己这样的粗犷军人同这种文雅的场所极其不相称。

利威尔把雨伞交给艾伦拿着,从大衣口袋里翻出一双棉布手套戴上,皱着眉头吹了吹书架上的灰尘,才取下一本书翻阅。艾伦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默默注视他削瘦的身影。他胸前的那朵玫瑰在暗影中仍是一团鲜红,随着他翻书的动作微微颤卝动着,像一张无声开合的嘴。恍然间,艾伦心中有什么东西燃卝烧起来。他想象战争并没有发生,他在毕业后成了利威尔的学卝生,现在正待在剑桥大学古老的教学室里,等待利威尔为了印证自某个观点去查找著作。他并不知道剑桥大学的教学室是什么样子,但他确信一定存在一间利威尔真真切切呆过的装满图书的屋子,里面飘着茶叶的香味。一股想要走上去拥卝抱利威尔的冲动又无可救药地浮上心头。如果从后面拥住他,他会挣扎吗?还是冷冷地呵斥自己?而不管怎么样,接下来他都会扳起他的下巴,给他一个强卝势有力的亲卝吻。他想把他压在书架上,吻卝遍他苍白的脖子,哪怕把书架上的书全都弄掉下来也无所谓……

艾伦从臆想中回过神来,因羞愧而无卝地卝自卝容。他闪身躲进一排书架后面,低低地骂了自己一句,随手抽下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阅,强卝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即刻他就听见利威尔在叫他。

“艾伦,你在哪?别离开我太远。”

虽然知道这声呼唤是出于束缚的目的,但艾伦听来却充满了亲切与柔情。他连忙应了一声,准备回利威尔身旁去。就在合上卝书的一瞬间,封面上的某个名字让他吃了一惊。他把书又拿下来,这次确实没有看错,书的作者是利威尔·阿克曼。

“艾伦?”他听到利威尔叫道,后者正向他走来。他连忙想将手里那本利威尔的著作放回书架,却找不到原来的位置了。转眼间利威尔已经站在他跟前,仰头瞧他。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

艾伦下意识把拿书的那只手背到身后。

“你手里拿的什么?”利威尔问。

艾伦没回答,利威尔想绕到他身后去看,艾伦便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动作显然让利威尔感到可疑,他伸出手扳了一下艾伦背着的那只胳膊,触到石头一样结实的小臂肌肉。他不禁瞪了艾伦一眼,后者立刻在这双眼睛特有的威压之下屈服了,尴尬地笑笑,把书露了出来。

利威尔一眼扫过书封,眸子不动声色地闪了一闪:

“你对人类学感兴趣?”

“我……”

“这本比较晦涩,不适合初学者。如果你……”

利威尔停下了,没再说下去,因为他突然到艾伦可能只是碰巧拿下了他的著作。他有点失落,眸子里的闪光也消退了。

“我很感兴趣!”艾伦忙说,“我正打算把它买下来带回去读。”

“你确定你要读一本关于某个古希腊城邦小国的居民枯燥生活的书吗?里面三分之一的词汇都是希腊语。”

“我想这对我不是那么困难,你知道,我可是伊顿毕业的。”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利威尔脸上刚刚恢复的那丝兴味又不见了。他轻轻“哦”了一下,将双手的手套摘下,拿过艾伦手中的雨伞,礼节性地笑笑:“我以后送你,不必买了。”

他们直到走出书店很远都没再说话。来到大街上后,异样的沉默仍没有散去。艾伦苦苦思索着为什么会惹利威尔不悦,加上利威尔迟迟没有开口,更加懊恼不已,脑袋都垂了下来。而利威尔却在为自己过于生硬的口吻而不安着,自责对病人用了不该有的态度。由于两人都没有转头看着对方,艾伦在某一个岔路口竟与利威尔拐向了相反的方向,走了好远才被小跑追上的利威尔拉住袖子。往回走时,艾伦的胃不失时机地叫了起来。

“你还没吃午饭?”利威尔问。

“没有。”艾伦低下头,摸了摸肚子。

利威尔的表情让艾伦想起公学时代第一次放假回家时母亲看他的眼神。他被利威尔带进一家面包店,把店里仅有的几个麦芬都买下来塞给他。艾伦啃着麦芬和利威尔走出面包店,外面就已在下小雨了。

他们一边调侃苏格兰的鬼天气一边撑起唯一的一把伞。艾伦义不容辞地为利威尔打伞,有卝意把自己的一部分空间让给利威尔。雨中的爱丁堡被雨水滤尽了本就不丰富的颜色,成了一座更加单调也更加庄严的石城。雨势渐大,城市中间的狮子山笼罩在白雾中,城市本身也像山,起起伏伏的路面上淌过溪流一样湍急的雨水,浸卝湿卝了艾伦和利威尔的鞋子。

他们走过一座下方河床已经干涸的石桥,桥上的风猛地大了起来,雨伞被吹了个翻面,带着艾伦撑伞的手臂向上飞去,利威尔连忙抬手去够雨伞,两人合力将伞稳住。他们的双手因此相触,艾伦发现利威尔的手出奇地冰冷。再看他的脸,嘴唇已经冻得没有血色。

艾伦脱卝下自己的大衣递给威尔,他的军装是羊毛制的,当然比利威尔的呢子外套保暖得多,但利威尔谢绝了他。

“但你很冷,这样会冻坏的。”艾伦说。

“跟我相比,你的健康更重要。”

几番推脱,艾伦最终穿回自己的外套。但走了几步他又开口:”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你可以把手伸进这里,”他拍了拍自己靠近利威尔那半边身侧的大衣口袋,“我这边的手正好撑着伞,不会碍着你的事。”

利威尔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立刻照做。艾伦以为利威尔一定不屑这样的把戏,可走了一会儿,就感觉到利威尔冰凉的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探进自己的大衣口袋,像是怕被他发现了似的,轻轻地在里面找了一方空间蜷缩起来。随着温暖的扩散,那只手逐渐放松了,在脚步晃动间微弱地撞击艾伦的身卝体。艾伦很高兴。他忽然间什么都不再想了,悄悄地与利威尔贴得更近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起话来。

不久,他们到达了位于圣乔治广卝场附近的爱丁堡大学图书馆。雨还在下,但行人比刚才那段僻静的路还是多了些,利威尔从艾伦衣袋中抽卝出手,示意艾伦把伞还给他,然后带着他拐进路边的一家半地卝下的餐馆。他给艾伦找了张桌子,让他在这里等一会儿,愿意的话就吃点东西,等他去完大学图书馆会有医院的专车接上他们一起回去。

“不许喝威士忌。”利威尔临走时厉声警告道。艾伦频频点头,目送利威尔跨出餐馆的门。

餐馆很小,桌椅彼此之间挨得很近,好在客人不多,还不至于觉得局促。艾伦点了一份炸鱼薯条和一杯黑啤酒,望着门外的雨发了会儿呆,回味着利威尔纤细的手揣在他口袋的感觉,心中一阵酥卝痒。马上他在窗玻璃上瞥见了自己脸上浮现的痴笑,久违地觉得自己高兴过头了。他摇摇头,随手抓过一张弃置在邻桌上的报纸来读。这份报恰好就是今天上午报童叫卖的那份报纸,他跳过头版那条关于和谈的新闻——他对那些善变的政卝治家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转而去做角落里的填字游戏。

 离他一桌之隔坐着的两个老人也在看同一份报纸。他们的桌子上摆着两个威士忌空瓶,两人正用苏格兰方言大嗓门地聊着天,隔着报纸将桌面戳得笃笃响,还时不时朝艾伦这边转过头来看。艾伦听不大懂他们的对话,但能猜到他们在谈论自己,毕竟他是个身穿军装的家伙。他不去往那边看,低头喝着自己的啤酒。

“小伙子,小伙子,你不听你哥卝哥的话嘛?小伙子?”

艾伦抬头看到两个老人同时瞧着自己,才确定这是在对他说话,才知道原来他们也是会讲英语的,只不过把“伙”说得有点像“吼”,以至艾伦一直没反应过来。然而,他仍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艾伦问。

“你哥卝哥说过不让你喝威士忌,就是那个小矮个儿,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其中一个老头仍然维持着在这个距离毫无必要的大嗓门,他鼻头红卝润,长着一张嗜酒的脸。

“他不是我哥卝哥。”

“哈哈哈!我赢了,老基斯,你可说话算话!”醉老头再次把木头桌子敲得梆梆响。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异常痩削的老人,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一股与他的酒友完全不同的阴沉气息。秃顶使得他紧皱的眉头压得更低,他慢吞吞从衣袋、裤兜里摸出几个硬币,扣到面前的桌面上,嘟囔道:“可我看他们明明像一家人。”

“那个矮子先生一看就是个体面人!跟这个当兵的完全不像。”

“如果他们不是兄弟,那个矮个儿干嘛要管这个当兵的喝酒的事?”

“这事又不是只有当哥卝哥的才能管!”

艾伦听他们吵了一会儿,有些烦了,对着他们大嚷:“他只是不让我喝威士忌!我没有喝威士忌!”

“外乡人!你知道得太少!只要你稍微在苏格兰呆久些,就会发现在我们这儿连水都是掺了威士忌的!哈哈哈哈哈……”

艾伦回过头来不再理他们。叫基斯的瘦老人对酒友的笑话没有丝毫反应,一动不动握着酒杯。

“抱歉小吼子!这只是个玩笑,不是真的。”醉老头还在笑,好像很得意能把艾伦拉进他们的谈话:“你真正的家人一定很为你骄傲吧!”

“我想……是吧。”艾伦看了看外面,天已擦黑,他希望利威尔快点回来。

“其实我佩服你们这些当兵的,”老头咽下一大口威士忌,“毕竟你们是这个国卝家最光荣的一份卝子,报纸上每天都在谈论你们,说你们勇敢地击退那些……那些邪卝恶的德国佬,那些搞侵略的恶卝魔……”他突然亢卝奋起来,举起酒杯:“向帝卝国的勇敢军人致敬!哈哈哈!”

艾伦勉强端起酒杯抬了抬,饮了口酒,感到整间餐馆都弥漫着醉鬼的气味。老基斯在吵闹声中仍然绷着脸,艾伦觉得他正在死死地审视着自己。

“怎么样,年轻人,给我们讲讲你英勇奋战的事迹吧?”

“我没什么可讲的。”

“那你对最近的事卝件怎么看?据说德国人要跟我们讲和?”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艾伦低垂着眼睛。

“我们不—可—能—讲和。”

屋子里安静下来。基斯拖着长音的话在墙壁间回荡。

“又来这套!老基斯,难道赢得战争不好吗?”

“输还是赢都没有卝意义。没有卝意义!”基斯突然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嘶哑地嚷道。“这个时候讲和,完全就是便宜了德国人!”

“那么,让大批的英国年轻人继续死在法国的战场上,又有什么便宜好占呢?”艾伦幽幽地问道。

“发动战争的是他们,先求饶的也是他们!如果没有他们,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并不意味着,继续打下去,德国人就能彻底消失。我们可能谁也占不到便宜。”

”至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尽可能多地杀死德国佬,为死掉的人报仇,这才是意义!“

”对,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的酒友附和道。

艾伦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感觉自己的双手正在因愤怒而发卝抖。”7万卝人,“他低低地说,”仅仅索姆河会战的第一天,我们就损失了7万卝人。到上个星期为止,这场战役中战死的英国人已经到了30万。而你们,除了躲在和平的世界中,每天喝酒闲扯,看这些鼓吹战争的报道,又知道些什么呢?难道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我知道的不比你少,贵卝族小子。“

艾伦一愣,不禁睁大眼睛。

”你看人的眼光真糟糕透了,汉尼斯。你只看见他是个当兵的,却没看到他衣服上的肩章,至少也是个尉级,没错吧小子?“

艾伦微微地点了下头。

”这他卝妈卝的就很不公平!那些贵卝族子弟,富人的儿子,刚进军卝队都能当上少尉以上的军官,而我的儿子们,不管立了多少战功,到死也只混到中士。“

艾伦感到自己的手不抖了,他抬起一只手握住已经中空的酒杯,感到酒精终于窜上他的大脑,一阵接一阵地在血管里膨卝胀。

”我的三个儿子,一个死在在索姆河会战的头一个星期,一个死在会战的第二个月,剩下的一个,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双卝腿。“基斯说。

艾伦低下头,不再去迎基斯的目光。

”小子,看样子你那天应该也在,那一天,索姆河会战的第一天。“

”是的。“艾伦小声回答。

”现在我就告诉你,我都知道些什么!“老人提高声音:”那一天,我儿子的指挥官告诉他们,德国人的阵地已经被英军的大炮摧垮,这次进攻就像去公园散步一样容易,等他们到了那边,除了德军的尸首什么也看不到。“

餐馆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边,有不少人打量着艾伦。

“为什么我儿子的指挥官要对他们说这些?因为这些都不是真的。”

艾伦发现自己的手指又发起抖来,他感到呼吸困难,想叫侍者过来结账,但侍者的注意力也在基斯身上。

“等到我的儿子们冲进枪林弹雨里,却发现敌人的阵地并没有被摧毁。”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议论声,那些原本只是对艾伦好奇的人开始用另一种眼神看他。

“由于现场糟糕的指挥,士兵们排成密集的队形冲进敌人的火力网,使得损失更加惨重。”

艾伦拽住自己的领子,痛苦地呼吸着,他感到缺氧,感到腹中一阵阵恶心。他回想起了那一天永生不忘的记忆。 他也曾对上级的话将信将疑,但他忠实地执行了命令,让自己的小队列队朝死寂一般的敌方阵地前进。机卝枪是第一排队伍深入到阵地中心时响起来的。在那个地段,无论是迎击还是躲避都是极为不利的,士兵们就这样在密集的扫射中成排成排地倒下,这不像是战斗,更像是大规模的集体枪决。尸体在地面叠了一层又一层,以至于后来的人根本踩不到地面,完全是踏着尸体前进……

“请问这位指挥官先生,当时你们派出过任何空中或地面巡逻去检卝查德军阵地的情况吗?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什么?”

周围人发出一阵嘘声,艾伦无力地抗卝议道:“不,你不明白……”

“如果你们知道真卝相,为什么告诉我儿子的情况正好相反?”老基斯又用拳头重重砸了一下桌子。

艾伦捂住了嘴,按着椅子哆哆嗦嗦想站起来。

“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老人叫道,语调带着戏剧表演般的颤音:“你们这些军官是傻卝子,还是骗子?”

艾伦突然呜地一声呕吐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胃里有一个眼球,他必须把这个东西弄出来,他弯下腰,跪在地上恐卝慌地抠着自己的嗓子。周围乱成一团,他分不清哪个是谁的声音,感觉空气从嘴里流卝出来,从眼睛里、 耳朵里流卝出来,又流进去,像是在呼吸。下一秒,他觉得眼球跑到了他的大脑里,像弹球一样在头骨里乱撞,然后黏在后脑勺上,使得那里钻心地疼痛起来,他甚至短暂地失明了,又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能看见东西。他就那样一直跪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股力量把他拉了起来。

“艾伦,艾伦!是我,利威尔。”

啊,这世上仅存的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当每个噩梦结束之时,利威尔都必定来到他身旁守候。他虚弱地扣紧利威尔的手臂,在他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来。

“他是个病人!”利威尔对所有人厉声说。

一片静默。基斯的拳头仍然握着,但他闭上了嘴。

“我是他的医生。大家请让一让。”

看热闹的人立刻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有个侍者上前帮他们推开门。利威尔搀着艾伦跌跌撞撞走出了餐馆。

艾伦在回程的车上一直泪流不止。他没有哭,可是泪腺就是不由自主地流卝出液卝体来,他只得每过一会儿就用袖口擦眼角。利威尔见状,给他递了一块手帕。这已经是利威尔今天给他的第四块手帕了,之前的手帕已经粘满艾伦的呕吐物、鼻涕、眼泪和口水,不知被利威尔藏到了哪里。

“对不起。”艾伦说。

“没那么糟。”

他们良久地沉默,雨一阵阵敲打着汽车顶篷,这声音提醒着他们,这片黑卝暗的虚空其实多么狭小。艾伦偷偷看着利威尔,车窗上的水滴给他精致的侧脸映上一层银色的镶边,美得令人无言。这幅侧颜却令艾伦潸然欲泣,他将脸埋进手掌。

“我杀死了马尔科·勃特。”艾伦喃喃自语般地说。

“什么?”

“那时你果然还是听到了吧,利威尔。我对那个孩子说我枪卝杀了一个叫马尔科的逃兵。”

“啊。我听到了。”利威尔轻声承认。

“我没有亲手开卝枪卝杀他。可那又有什么差别呢?”艾伦抬起头来,脸上挂着凄切的笑:“我把他抓回来交给了我的上级,他最后被军事法庭处决了。”

“这不怪你。”

“马尔科·勃特,享年十六岁。是我杀死了他。”

“不要这样想……”

“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脸。托马斯·瓦格纳。”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利威抚卝摸卝着他的肩膀。

“米里维斯·扎尔马斯奇。”

“艾伦!听我说……”

“纳克·特伊亚斯!”艾伦几乎是低声地咆哮着。

“可你救了那个卖报纸的孩子!”

艾伦停了下来,如卝梦卝初卝醒般看着他。

“没错吧?因为你说的话,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想着去当兵了。”

利威尔像兄长一样将胳膊搭在终于平静下来的艾伦肩上,摸卝着他的脑袋。

艾伦感到非常疲惫,好像全身都使不出一丝力气了。他终于彻底放任自己靠在利威尔身上。

他的眼里又流卝出一滴液卝体,这次是真正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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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最后基斯对艾伦的质问来自《巨人的陨落》2中的部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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