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陶紀

AO3:Ordovician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艾利/沉静如海#4

“你老了。”

“不,我只是需要休息。”

 

利威尔喃喃自语着从梦中醒转,被明亮的晨光刺得眯起眼睛。这是他头一次没能按时起床——即使已经过了冬令时,这个时间也太晚了。昨天他忙碌了整整一天,和医卝疗委卝员会新调来的医生一起开了一个冗长的会卝议,完成了自己新论文的序章部分,并会见了三个新病人。在和其中一个病人谈话的时候,他被突然揪住领口扑倒在地上。他没有受伤,也习以为常了,反倒是那名病人在利威尔的极力劝阻下才躲过了一场电击治疗。当晚,他梦见了艾伦。

艾伦在他的梦中表现得极为冷漠。他始终用后背对着他,只在他的接连呼唤下偶尔回一下头,露卝出半张阴沉而俊美的侧脸。“你老了。”他听见艾伦说。虽然是在梦中,他却觉得被那只冰冷的绿色眸子剜了一记,并确确实实感到了难过。

醒来后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艾伦的声音。当然,他知道他从没有真的听到过。他拿出一个专门记录梦的记事本,将刚才的梦详细记录下来,写了些简短的分析:劳累,压力,与病人的沟通障碍……他知道显然还缺少些什么,但他不太情愿写上去。虽然是在梦里,但他竟在艾伦的面前产生了年龄的自卑感,这是没有道理的——他今年只有三十二岁,也从未在乎过病人怎样评价自己的形象。而更让他自己惊讶的是梦见艾伦这件事本身。他自诩是个非常合格的心理医生,绝不会把任何一个病人的事情带进自己的梦中。

梳洗完毕后他拆开早上送来的三封信。第一封信来自他在剑桥大学的朋友韩吉,信中描述了上次他们一起探讨过的对于荣格理论的一些新见解,并托他在这边找一本爱丁堡大学出版社的绝卝版书籍;第二封信来自他在前线的学卝生埃尔德·金,信中向他报告了他的另一位学卝生衮塔·舒尔茨阵亡的消息。他缓缓地合上信纸,心中只能祈祷埃尔德在他读信的这一刻还活着。第三封是电报,内容只有一行字:凯尼·阿克曼离世速回。

利威尔把手指深深扎进头发里。过了半天,他才站起身来,打电卝话订了当天中午去斯特兰拉尔的火车票,并让拉尔小卝姐帮他取消了今天与几个病人的会面。然后他去见埃尔文,告诉他自己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的舅舅去世了,我要回爱尔兰参加他的葬礼。”

“我很遗憾。代我慰问你的家人。”

“你知道我没有别的家人了,埃尔文。”利威尔飞快地说。

对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做了一个致歉的手势。“我会安排别的医师暂时照看你的病人。”

“谢谢,我会尽早回来。”利威尔说。转身离开前,他又强调道:“不要把艾伦交给他的前任医师奈尔。”

利威尔回到房间,将军装脱卝下,换上一身黑色西服,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乘医院的汽车去爱丁堡火车站。天气像往常一样糟糕,牛毛细雨又下了起来,在水迹斑驳的玻璃上洒满密密麻麻的细小水珠。利威尔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户关上,无意中往楼下瞥了一眼,看见草坪上有个穿卡其色军服的身影正在打高尔夫球。那是艾伦。那击球的动作利威尔见过,非常熟悉,即使在四层也能辨别出来。但是,艾伦今天的动作有些异样,击球时毫无耐性,每次连瞄准的动作也不做就将球打出去,竟像在拿高尔夫球发卝泄怒气似的。利威尔看了一会,梦中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出现了。他想到自己也许应该下去和艾伦道一下别。他合上收拾好的行李箱盖,便听见楼下响起汽车驶来的声音。

他走下医院大门外的台阶,一辆无篷汽车已经等在门口。身穿军装的司机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并为他打开车门。在道路对面的草坪上,艾伦正握着球杆朝这边直直地望着,模样让利威尔想起一个患有自闭症而迟迟学不会说话的孩子,那孩子和艾伦一样有双漂亮的绿眼睛,总是这样抱着自己的玩具沉默地瞪视他。利威尔在他的注视下登上汽车,在座椅上坐好,也转过头去望着艾伦。这个距离已不足以使他们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利威尔握住头上的圆顶礼帽,微微向上抬起以向他致意,并等待对方像以前那样向他回一个敬礼。但艾伦什么动作都没有做。他只是那样瞪着他,半是惊讶半是惶惑。汽车发动引擎开出去的时候,艾伦往前迈了一下腿,似乎想要跟上来,但很快,他就和Craigrockhart一道被利威尔乘坐的汽车甩在后方的乡间道路上了。

利威尔在汽车座椅上回过头来,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悔意和歉疚。

 

 

尼克·普莱斯特认定上帝一直和自己在一起。

他经常听到上帝对他讲话。上帝的声音有时像从山顶上的教卝堂传来的钟声一样悠长,有时像风穿过树林一样不可名状。有一次声音近在咫尺,就从他身后传来,他循着声音寻找,最后在Craigrockhart门前花坛的一处松动的砖缝里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他搬开那块砖石,将脸凑近黑卝洞卝洞的缺口,欢喜地在那里和他的神对谈了一个小时。

这里的人都叫他尼克神甫,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全名还是绰号。除了每天幸福地生活在神的眷顾中这件事以外,他什么都不清楚。他相貌平凡,孤僻寡言,因而更对神眷心怀感恩。上帝是在索姆河战役的一次进攻中显灵的。那时他被一发炮击震昏在一处弹坑里,一个庄严、洪亮、令人震撼的声音把他叫醒,告诉他神要英国军卝队立刻撤退。在那个声音的庇佑下,他毫发无伤地穿越枪林弹雨找到了现场的指挥官,向他传达了上帝的旨意,而后便被送上了军//事法//庭。也是在神的保佑下,他没有被枪//毙,而是被送到了Craigrockhart。他并未因此气馁,因为他听到那个声音说,要派他在这里建造一个新的世界。

起先神要他造一座祭坛。他趁午休时偷偷溜出去执行这项秘密的任务,到树林里的河滩上捡鹅卵石。一切都在那个声音的指导下进行,包括挑选什么颜色、何种大小的石头。被选中的石头往往整洁圆卝润,一到晚上就会发出美丽的白色圣光。他在医院楼前的草坪上选了一个地方——一个圆形洞卝口,用这些精心挑选的石头填满了它,在四周垒起一个小小的平台,之后又按照早上八点太阳照射祭坛指向的投影的方位建造了第二个,接着按同样的方法建造了第三个。他一边建设一边与神交谈,最终完成了一个具有几何意义的宏大规划,在这些神的造物之间铺设了蜿蜒繁复的道路,并垒起一圈石墙,取名为希娜之城。希娜之城是归属于上帝的杰作,一到晚上就会发出美丽的白色圣光,吸引小小的神的臣民入住其间,而尼克的使命就是守护这一切。每天他都来到草坪上,伪装成一株灌木,谨慎地、一丝不苟地观察着他亲手缔造的伟大奇迹。

这一天天气特别晴朗,尼克很早就守在他的城池旁边,在寒冷的晨雾里冻得瑟瑟发卝抖,但不敢有丝毫懈怠。神即将光临今卝晚的祭典,在此之前他必须守护好一切,不能有任何差错。

上午十点左右,从医院大楼方向走来一个穿卡其色制卝服的人。尼克警觉地打量着他:这人有一头棕色短发,个子瘦高,手里拎着一个装满细长金属杆的提包。他来到距离希娜之城的城墙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左右看了看,把提包放在地上。他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灰白色的球体,放在脚边,用手里的金属杆朝那个球体挥舞了两下。接着,他被前方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在他挥杆的方向的正前方几码远的地方,有一堆石子堆砌的小山似的东西。

尼克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踩着卵石铺就的一条条道路,朝自己建造的主祭坛走去。他在那堆鹅卵石前蹲下来,左瞧右看,似乎在琢磨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这么一样东西。紧接着,他站起身来,朝那堆石头随意地蹚了几脚,就这样将尼克辛苦构筑的祭坛夷为平地。尼克目瞪口呆,愤怒的吼叫着朝那个人扑过去,而后者正打算将填塞在圆形洞卝口里的鹅卵石一个个取出来。他显然也惊呆了,立即架起双臂挡住了尼克的撕咬,把他推卝倒在一边,然后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拼命摸索着。尼克再次冲过去。这一次他看见那个人的绿眼睛里闪过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光,像拳击手那样举起了双臂。接着他感到鼻梁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利威尔回到爱尔兰的时候刚好赶上凯尼的葬礼。人们没料到他真会回来,他们以为他和凯尼的关系很差,不大可能赶回来出席。利威尔不想多做解释。在他的童年时期,凯尼确实一直扮演着一个不太靠得住的家长角色,既不富有,也不和蔼可亲,但他唯一的伟大之处是代替了他那存在形式一直是谜的亲生父亲。他狂野而有趣,常给利威尔讲些粗卝鲁的笑话,为此经常惹得母亲不悦——那正是她想从利威尔身上去除的。真正和凯尼关系差的是利威尔的母亲,因为凯尼曾经极力反卝对利威尔去伊顿,差点毁了这个天资聪颖的外甥的前途。

但现在利威尔明白他是对的。他不想再和伊顿有任何瓜葛,甚至拒绝过好几个出身于那里的学卝生,以此来抹消公学时代的记忆,没有几个人敢探究其中缘由。最初他看到艾伦·耶格尔的履历表上的“伊顿”字样时,曾经感到过厌恶和一丝恐惧,但最终身为医生的道卝德责任感战胜了这种心情。艾伦成了在各方面都极具挑战性的存在——他的出身,他的病症,还有他过于坦率的眼神。

他没有过久停留,在墓前放下一支白玫瑰便匆匆离开,赶去码头乘当日的轮船回苏格兰。回到爱丁堡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不同于爱尔兰的晴朗天气,这里依旧是阵阵阴雨,Craigrockhart的走廊静得出奇,接连数天的雨水似乎瓦解了人们最后的一点活力。一进房门,拉尔小卝姐便来告诉他,请他有空去史密斯院长的办公室一趟。

利威尔顶着一头淋湿卝了的头发走进院长办公室,用一对深陷在黑眼圈里的眼睛瞅着自己的上级兼旧识。

“很抱歉没让你休息一下,但有件事实你不得不让你知道。”埃尔文说。

“什么事?”

“是关于艾伦·耶格尔的。”

“他怎么了?”利威尔皱起了眉头,他有点着急,并不喜欢埃尔文故意压着节奏的说话方式。

埃尔文递过来一页文件。利威尔看了一眼,阴云立刻笼罩在脸上。那是一份电击治疗协议书。埃尔文没有继续说话,似乎在观望利威尔的反应。利威尔的表现比他想象中的冷静。

“为什么?”利威尔问。

“艾伦和一个叫尼克的病人打架了,”埃尔文:“对方鼻梁骨骨折。鉴于艾伦·耶格尔在这次事卝件中表现出的攻击性和不稳定性,这次治疗是不得不做出的举措……”

“你还是把他交给奈尔了?”

“不,是比利·戴巴。你不在的时候,无人监护的病人都交由他接管。”

利威尔想起了在前几天的那次会卝议上见过的那张脸。那是从医卝疗委卝员会新调来的医生,一副典型的老式贵卝族派头,医学观念和他的姓氏一样古旧。

“他们弄清事情的具体经过了吗?”

“没有几个人能从尼克的话里得到有实际意义的信息,而艾伦放弃了为自己解释。他是自愿在治疗协议上签字的。”

利威尔站起身来。

“他现在在哪?” 

“治疗正在进行,利威尔。”

“带我过去。”利威尔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眼神里的怒火。“现在我回来了,我才是艾伦的主治医生,我有这个权卝利。”

埃尔文看了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叫来了一名护卝士。

Craigrockhart虽然外观高大典雅,内部格局却可称得上拥挤,为了尽可能多的容纳病人,许多房间被重新改造,一部分走廊因此变得曲折逼仄。电击治疗室位于一楼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的最里侧,里面的声音很难被外界听到。门外静悄悄的。利威尔敲了敲门,然后让护卝士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内的医生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利威尔朝屋内扫了一眼,心脏立刻一阵揪紧。房间中卝央的治疗椅上躺着面色惨白的艾伦·耶格尔,全身被固定在比正常数量多出一倍的皮卝带下,嘴巴被金属托架撑开,两根连通着电源的探针从左右两边伸到他嘴里。比利·戴巴像牙医一样坐在他旁边,正用一根金属棒来回拨卝弄着艾伦的舌卝头。看到利威尔来,艾伦艰难地转动眼睛,眼泪顺着还没干的泪痕滚下脸颊。

“这就是你治疗狂躁症的方式吗?通卝过电击不会说话的病人的舌卝头?”

比利·戴巴慢吞吞地摘下眼镜。“利威尔,我记得旁观人员名单上没有你。”

“是的,不过我想作为艾伦的主治医生我可以清空这个名单了。”

“我只是想帮他一个忙,”比利卝用一种不屑于流露情感的从容语调说道,像一条温和的蛇:“也许这能帮他恢复声音。实际上,我们就快成功了。”他用镊子将艾伦的舌卝头夹起来,试图引导他发出一个辅音。艾伦只是一阵干呕,喉卝咙里响起嘶哑的杂声,痛苦地闭上眼睛。

愤怒令利威尔感到一阵眩晕。“已经够了,停止治疗。” 

“不行。实验还没有结束。”比利把手伸向电压开关。“可不可以请你退后?”

利威尔一把抓卝住比利的手腕,狠狠地捏住,任那只手在他的钳制中挣扎。“艾伦不是你的试验品。”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对方用一种看疯卝子的眼神看着他,即刻便恢复了漠然:“当然,我还没到要跟人抢实验对象的地步。”

利威尔哼了一声,松开手,转而去解艾伦身上的皮卝带。

 

 

艾伦坚持自己走路回房,但一路上一直手脚发卝颤。利威尔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净他脸上的涕泪和唾液,看着他在床卝上躺下。他嘱托护卝士好好观察一阵,便准备离开。转身时,他的手被艾伦抓卝住了。

利威尔回过身来,对护卝士挥了挥手示意她先走。然后他在艾伦床前坐下,注视他仍旧泛红的眼睛。

“对不起。”他对艾伦说。

艾伦仍没有放开他的手。利威尔不知道他刚才遭受了几轮电击,现在他的样子异常憔悴,迫切地需要睡眠。但他不肯闭上眼睛,还是一直看着利威尔。

“如果困了的话就睡吧。我不会走的。”

艾伦听后露卝出极为宽慰的表情。不一会他便慢慢闭上眼,沉入睡眠。

利威尔捏着艾伦的手待了很久。那只手渐渐变得汗湿,但他没有放开。疲倦袭上他的全身,他想起自己一整夜都没有好好睡觉。方才的愤怒消耗了他最后一点精力,于是他伏卝在艾伦旁边,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深秋的苏格兰天光早早便收尽了。下午四点,他在一片黑卝暗中惊醒。起初他以为吵醒他的是窗外的雨声,但随后他意识到声音就来自旁边。那是从还在沉睡的艾伦口卝中发出的微弱嘀咕声。声音很沙哑,时断时续,但确实是从艾伦的喉卝咙里,从他的声带里发出来的。

利威尔猛地坐起来,将耳朵凑近。艾伦的呓语中混杂着英语和少量爱尔兰语,起初很难听清,但随后利威尔听到一个他无论怎样都能识别出来的词汇。艾伦在叫他的名字。

他思量片刻,小心翼翼地贴近艾伦的耳边,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轻轻答道:“是的,我在。”

“利威尔……利威尔……”艾伦嗫嚅道,仿佛在哀求:“不要离开我……”

“好的,我不离开你。”利威尔悄声说。

艾伦突然安静下来。他握着利威尔的手蓦地收紧,嘴唇颤卝抖着,上下唇抿在一起,像在吮//吸着什么。利威尔在黑卝暗中凝视艾伦模糊的面影,这昏黯而冷峻的光线却让这个痛苦的男孩的面部轮廓变得非常美。许久,一阵奇异的战栗突然传遍他全身,让他不知所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去触卝摸艾伦的脸,感觉到了些许扎手的胡茬。他猜想艾伦在他离开的这几天里甚至可能都没打理过自己的脸。

艾伦是半个多小时后醒过来的。他发现利威尔仍坐在自己床边,显得极其惊讶,似乎忘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随后他完全清卝醒过来,看到利威尔的手仍被自己抓着,连忙松开。利威尔一边打开床头的台灯,一边像往常一样问道:“还记得梦见什么了吗?”

“不记得。”艾伦答道。

说完他愣了一下,和利威尔面面相觑。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说道:“哦,我的老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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